我家的土地

Posted by fsoooo Blog on May 30, 2023

母亲总是说,我是最后一批赶上分地的,后面出生的就没有地了,我是带着粮票来的,是个有福气的。

老家山多地少,土地大都不规整,多数都是坡地,但得气候天时,收成还行。

为了能多种些粮食,母亲在土地贫瘠的山坡上开了荒地,一小片三角形的红沙土地,不长粮食,却适合种红薯和土豆。

每年,我都会和母亲去那儿给红薯翻秧子,给土豆施肥。

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:人勤地不懒,这块地却也实在的应了这句话。

这块地每年的红薯和土豆产量还是喜人的,整个秋天和冬天,家里都不缺红薯和土豆。


队里的菜地是集体分配的,在靠近河边的地方,每家只有一小片,要是种了白菜和萝卜这些就种不了其他东西了。

闲下来的时候,母亲领着我在杂草枯枝遍布的河床上开垦出一片菜地。

清理掉垃圾和枯枝,挖掉厚厚的草根,下面是肥沃的黑色河泥,翻土的时候还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蚯蚓和西瓜虫。

母亲打好田垄,种下黄瓜、西红柿、四季豆、豇豆、辣椒等蔬菜。

一段时间后,小小的菜园里,五彩缤纷,煞是好看。

母亲在劳作的时候,我在河边捉蝌蚪,在靠近河边的地上刨了个坑,灌上水,把捉来的蝌蚪放进去,还摘了一个泡桐树的叶子盖在上面。

有时候会用棍子挖一条“运河”来连通,看小蝌蚪游来游去。

天擦黑的时候,母亲喊我回家,我在河滩采了一大把薄荷和紫苏,喜欢水薄荷凉凉的味道和紫苏的芬芳。

小时候感冒发烧,母亲就是用紫苏、薄荷加上生姜和红糖给我煮发散汤喝,至今还想念这个味道。


家里有五亩地,一年种两季,麦子和玉米。父母会留部分口粮,剩余卖出。

小麦一般是秋天玉米收完种下的,经历个整个冬天的严寒,春天的小麦生命力格外顽强,不惧碾压和踩踏。

春末夏初的时候,小麦进入灌浆期,这时候需要大量的水。

农民靠天吃饭,天时不好,就需要人工干预。记忆里就有过几次父母亲彻夜给小麦浇水的。

队里只有两口井,浇水时间需要抓阄,我家就总是晚上浇麦子。

晚上浇麦子都是一件辛苦活,晚上如果有月亮,就省的用手电筒照,水走过的地方有亮光,可以看见;如果是阴天或者没有月亮,需要带着手电或者矿灯照着,如果满了就改畦口。

有时候不注意一脚陷进浇过的或者跑水的地方,就一脚泥一脚水。鞋和袜子湿了,一晚上脚泡的发白又冻得生疼。


种玉米是要看土地墒情的,有时候麦子还没收,下了雨,就会在麦子垄中播种玉米。

割麦子的时候,会看到玉米的小苗一个个拱了出来。

玉米长到膝盖高低的时候需要施肥,小时候的我最怕干这个活。

尿素混杂着复合肥会把手蚀的生疼,味道也不好闻,晚上回到家都是双手通红的。

种子化肥一年年涨价,粮食收购价却波澜不惊,在我印象里玉米和小麦的收购价格在八毛到一块之间来回横跳。

储存粮食也不是容易的,玉米是所有作物中产量最高的,也是最寄予厚望的。

要是储存不当,潮湿闷热就会霉变,处于最中心的玉米会变黑色,这时玉米的价格就会腰斩。

粜粮食的时候,收粮食的小贩会极力贬低粮食的质量:捂了、瞎了、杂志多等,只是为了压价。

等到一切谈妥,又要小心他们在秤上做手脚。

一般都是过两遍秤,一遍他们的,一遍自己的。


粮食之外,经济作物是烤烟。

烤烟种植要求极高,需要肥沃土壤,墒情适合。

种植烤烟之前,需要把土深翻一遍,理出一条条高高的田垄,方便保墒和排水。

烤烟的种植和玉米小麦不一样,需要先养烟苗,再把烟苗移栽到田垄上,还需要附上地膜。

种烟的时候,父母亲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到到地里一锄头一锄头翻土,除去杂草,捡去草根,一直持续到中午快一点,再回家吃饭。

一两点的时候太阳最毒,干活效率不高。

那时候还需要烧火做饭,母亲总是很快的做饭,煮个白菜,烧个腌菜汤,就着咸菜,就这么解决了午饭。

午饭总是很油,吃不起肉,放很多猪油,母亲说那样干活才有力气。

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又再次出门,晚上十点或者更晚回家做饭。

那时候我在学校吃,很多时候他们回来我差不多就写完作业准备睡了。

有时候白天附近的水塘没水,他们也会在凌晨出去挑水浇烟地。

之后是把烤烟的叶子摘下来,放到烤棚里面烘干,那需要定时放柴火进去,大约一个半或两个小时一次,柴火也不能太多,否则会把烟叶烤焦。

烤个几天,烟叶就从绿色变成了金黄色、脆脆的,在竹制的架子上,等待着一些商人来收购。

那时候父亲脸上满是喜悦,一种付出很多也能收获很多的喜悦,那是记忆中唯一从父母脸上看到作为农民无比自豪的一个时间段


小时候,种地还需要缴农业税,也就是交公粮。

父亲母亲辛辛苦苦一年种的粮食,最后还要再分给别人,小时候对此一度不解。

再后来,种田已经不需要上税了,但是好多人已经不想去种地了。

某一年,父亲粗略算了这一年的在种子、化肥、买水、除草剂和收割机时候花的钱,发现亏了几百块。

这里算上了母亲从每一个田地角落里扣出来能卖的东西的收入,没算任何他们劳力的付出,没算周围亲戚朋友不收费的帮忙。

父亲决定要出去打工,将家里的田都给村里其他人种。

作为一个农民,他是绝对舍不得将那些田地弃置,让他们生满杂草的。


我和哥哥逐年长大,父母亲渐渐老去。母亲故去了,葬在她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里,一方小小的土堆。

我开始懂了,为什么父母亲对土地有着这么深的眷恋。

干百年来,土地是一如即往地养育着一代代子民的,祖祖辈辈守着的土地也承载了他们的希望和寄托,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们根之所在。

如我一般的,在城市讨生活的农村人,在遭遇职场失意、商场沉浮时,常愤而放言:“大不了回家种地去……”。

土地已成了我们最末的选择了,但也确实算是我们最后的一道屏障了。

在我们年轻气盛,被世俗的欲望无情裹挟的时候,我们对土地是淡漠和轻蔑。

也许当我们慢慢成熟,直到繁华落尽,看尽虚名浮利,钩心斗角,才能再回头来寻找土地那一方清静。

当我仰望都市上空,把我这许多年的都市生活如抽丝剥茧般层层剥开,发现能真正沉淀的已所剩无几,最终只剩下故乡那一片日渐荒凉的土地。

我想到了《人生》中的高加林和《乱世佳人》思嘉丽的结局,无不是土地给了他们最终的安慰。

千帆过尽,我们终将明白土地是根,土地,才是世上唯一真实的东西,那是唯一留下的东西 ……